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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

  多年前的一個春天,我16歲的母親被一頂換親的花轎,抬到了豫東平原上這個小小的黃河灘村。

  我的父親是個粗魯無知的人,如花似玉的母親在他的醉罵毆打中凋落了青春。

  父親的一位漁夫朋友看不慣我的父親,他常常呵護我的母親,訓斥我的父親:有本事多打幾網魚,種好灘裡的莊稼,喝酒打老婆算啥漢子……

  這個漁夫14歲死了爹娘,沒親沒故,多年來住在河灘的草屋裡,靠打魚、種那幾畝灘地為生。他的地和俺家的地搭地邊兒,他常幫我母親耕種收割,為母親分擔了很多辛苦和勞累。在母親心中,他是堅實的依靠。她感激他,常幫他洗、補衣裳,補織漁網;做醃魚片給他吃,釀醇香的高粱酒給他喝。每逢他和父親到灘地西邊一望無際的蘆葦蕩裡打兔子、打鳥時,她便給他們每人煮一兜雞蛋,掛一兜醃魚片、一葫蘆高粱酒,她站在大堤上目送他們很遠很遠,直到他們淹沒在葦蕩,才肯回家。

  母親19歲那年,醉酒的父親站在船沿叉魚時墜河淹死。父親死後,母親想帶著我嫁給那個漁夫,婆家和娘家人軟硬兼施也沒阻止住她,最終還是在奶奶懷裡哭喊媽媽的我,使她轉回了抹淚而去的背影。

  那晚,她摟住我坐在月光下的河堤上,望著對岸河灘上草屋裡閃爍的燈光,聽著漁夫飄在河風中的漁歌,淚如斷珠。她哭時,公婆在人前誇著她笑,老族長為她立著貞潔牌坊,煙鍋裡吱吱地燃著欣喜。

  從此,母親很少言笑,沉默如我家的老船,載去公婆的苦,載來全家的福。她把自己的苦處和美好的心願沉進河底,講給月亮,種進淋滿濤聲的黃河灘。她默默地勞作打發著寂寞的歲月。她常常把醃好的魚片盡可能多地塞進我的書包,佇立在村口目送我到縣城讀書,祈禱我有朝一日學業有成,成家立業。

  「孩兒,不蒸饅頭——爭口氣,好好唸書,娘全指望著你哪!」她的叮嚀和她那期望的眼神讓我終身難忘。

  光陰荏苒,年邁的爺、奶相繼病故。我大學畢業後,母親拿出多年來省吃儉用、捕魚種地、撿破爛積攢的錢,在縣城給我找到了工作、蓋了房子、娶了媳婦。

  妻子生產時,我接母親來縣城住了半年多,說是讓她來帶孩子,其實是想讓她享受天倫之樂。我和妻子很孝敬她,可她卻悶悶不樂,常常唉聲歎氣、神不守舍,有時偷偷抹淚。我和妻子問她為何這樣,是不是有啥惹她生氣的地方?她說,傻孩子,你們對我都很好,吃的、穿的、住的、玩的都比鄉下強,可我就是住不習慣,心裡悶得慌,老想家。不久,她非嚷著要走,她說,讓我回去吧,再住非把我住病不可。我惦記那幾畝灘地,惦記家啊。

  這次回去不久,她和漁夫的事兒就傳進了我的耳朵。我恍然大悟:恁多年,她之所以捨不得那個破舊的老屋,捨不得那點灘地,原來是為了能和那漁夫相見在灘地邊的蘆葦蕩裡……

  在偏僻封閉傳統落後的灘村,男女間不正當的關係是被人們視為大逆不道的。儘管母親對那漁夫的感情是純潔的,但灘村的人不理解。母親成了故鄉人人唾罵的壞女人,成了灘村茶餘飯後的笑料。那些在丈夫的體貼關懷中享受幸福的農婦們罵她是離不開男人的賤女人;三里五莊的光棍漢常在夜晚趴在牆頭上污言穢語調笑她;小孩兒們常圍著她哄笑嬉罵,用坷垃投她;逢年過節,小村裡家家歡天喜地,她卻在冷清的小院裡獨對孤燈……

  為讓她擺脫困境,妻子曾托人在縣裡為她介紹了一個條件優越的老伴兒。可她卻生氣地說,娘是隨便誰都跟他過的人嗎?我知道,娘丟了你們的臉——唉!娘咋對你們說呢!這樣吧,從此後誰要問起我,你們就說沒我這個娘好啦……

  我非常生她的氣,那個漁夫有什麼好啊,沒錢、沒房、沒地位,又瘦、又矮、又醜,就佔個心好。再說,他在我父親死後第4年,見我母親衝不破家庭和傳統習慣的阻力,他就從四川領了個媳婦。母親不但不恨那個漁夫無情無義,還對那個四川來的女子很好。她說自己不能嫁給漁夫,一個男人家怎麼能沒個女人照顧呢!她甚至很感激那四川女子替她對漁夫盡了義務。

  從那以後,我再沒回過老家,她也沒來過我家。

  其實,我知道她很想我,可她一直認為我家巷子裡的人都知道她和漁夫的事兒,每次進城,她都不敢走進那條小巷,不敢走進她辛苦撫養長大的兒子的家,只敢站在巷口偷偷看一看我的家門;趴在幼兒園的門縫上偷偷看一看她日思夜想的孫子。她是那麼地想見我,卻又怕別人認出她就是我的母親。她怕她的名聲讓我在人前失臉面、抬不起頭,她知道面子對她已有官職的兒子來說是多麼重要。她怕她的名聲影響我做人,影響我的政治前途。她把我和我的前途看得比她的生命重要得多。

  記得那年冬天我生日的那個下午,放學的兒子一進門就對我說,上午上學時見個老奶奶袖著手,胳膊上掛個兜,在對面馬路邊來回轉悠,現在還在那兒往巷子裡望,他很害怕。

  透過窗外紛飛的大雪,我朦朧望見巷口對面的馬路邊佇立著一個渾身是雪的人。一種預感使我跑到了巷口,儘管她的臉圍得很嚴,但那眼神告訴我,她,就是我的母親。

  大雪在淡淡的夜色和呼嘯的寒風中飛舞,母親兀自站在昏黃的路燈下,雪,已經埋住了她的腳,她靜靜地望著呆在巷口的我,淡黃的燈光裡,她像一尊望子的雪雕。

  我快步走了過去,當她冰涼的手攥在我手裡的瞬間,她叫了聲「乖」,我叫了聲「娘」,我們便緊抱在一起,哽咽在一起。

  她怎麼都不肯跟我回家,她把那兜魚片塞進我手裡,抹著淚說,乖,娘能看你一眼,心就足了!只要你們過得好,娘就放心了。巷裡人多嘴雜,看到我,會說你的,娘不能給你添麻煩。

  儘管我再三勸說,母親還是走了。透過迷濛的淚水,我望見飄滿飛雪的暮色漸漸吞噬了她那蹣跚遠去的、已被生活壓彎的背影。

  年復一年,母親在黃河灘度過了晚年,最終帶著屈辱、內疚,懷著她和漁夫沒能結合的愛情,帶著粘滿魚腥、粘滿汗味的生活,永遠地走了,走進了那片她熱愛的灘地。

  我永遠難忘母親臨死的情景,那天正是中秋節的晚上,我從縣城趕到老家看望她,沒想到心臟病突發的她躺在窗前月光裡的小床上已是生命垂危。她黃瘦的臉圍在滿頭散亂的銀髮中,兩隻乾瘦的手交疊著捂著胸口。她手下捂著兩張相片,一張是我們全家的合影,另一張就是那位站在黃河灘一望無際的蘆葦蕩前的漁夫。母親一見我,臉上先是露出了笑容,接著眼裡閃著淚光,她說她真的沒想到還能見到我。她用乾瘦的右手捏著漁夫的相片給我看,她含著淚,聲音微弱地說:「娘快,不行了——該給你,說了,恁些年,要不是,為了他和你,娘早就跳河了。他,才是,你,你的,親——爹。你,你原諒,娘嗎?……」她話沒說完就慢慢地閉上了眼睛,離開了人世,一串淚水從她眼角流出。我想,那淚水是她想說而沒說出的、壓在心底多年的心事和美好的願望。

  我一下跪在母親的床前,泣不成聲地請求亡母原諒我對她的誤會。

  埋葬她那天,一群大雁從長滿蘆葦的河邊鳴叫著飛起,在靜靜的河灘的上空為她鳴唱著淒涼的輓歌;養育她的黃河從她安息的灘地邊流過,向大平原訴說著她一生的憂傷、苦難和悲哀……

  我跪在母親的墳前,淚流滿面地想著:善良、寬厚、純潔而偉大的母親哪,是誰扼殺了你純潔的愛情,是誰給你這屈辱、痛苦的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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