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年前的農曆十月二十五日,是我們送別母親的日子。
2001年的這一天,母親告別我們走了。母親去得很平靜,眉頭都沒有皺一皺,沒有一點痛苦地離開了人世。她去後面容舒展,表情安詳,眉宇間都沒有一絲皺紋,臉上還泛著紅光。其實,她就是永遠地睡著了。
母親是一個命很苦的人。我的姥姥去世很早,她從小就擔起了照管我的三個舅舅和一個姨的重任,以致耽誤了自己的出嫁。姥姥家是他們村裡最富有的人家,但母親還是嫁給了並不富有,只能說家道殷實的父親做了填房。
父親是個很能幹的人。後來聽人們說起,他最受人稱道的是他的木工手藝和買樹的眼力,一棵大樹能出多少木材看得很準。他和老叔一樣,過日子的心很盛。但合作化打破了他的發家夢。當時我家備下的翻蓋新房的青磚被生產隊拉去打井。而這件事是父親答應的。這並不是父親的思想有多麼開明,而是因為父親是個很情緒化的人,當時他的土地和車馬都入了社,他接受不了這個變化,認為日子已經過到了盡頭,所以就乾脆放棄一切過日子的打算和努力。為此母親和父親常常吵架。父親常去城裡當木工,但掙了錢也常常用於喝酒玩牌。我記得很清楚的一件事是父親花了大概是一百多塊錢,一隻很大的蘆花大公雞宰著吃了。那時候能有雞肉吃當然是口福,但那雞吃得並不痛快,因為母親和父親又吵嘴了。1963年春父親去世,只留下了三間土房,和他治病的債務,和我們四個子女給母親。那時候母親才45歲。
母親讓我終生難忘的,不是那平平常常的「慈母手中線」。而是她的大勇大決。
一件事是天下荒年時她和二嫂結伴去偷莊稼。這當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尤其為道德家們所不齒。但作為母親,卻是能上得經傳的大事。母親當然知道偷莊稼的是什麼性質的問題,母親一直對我們的道德自立督責甚嚴,但那次她還是去了。那時候大隊裡幾乎天天有人因偷莊稼被捉住遊街示眾或關在大隊裡嚴刑拷打,母親知道有這樣的危險,但她還是去了;母親一雙小腳,出嫁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不是不知道坡坡坎坎的夜路的難行,也不是不知道在黑夜中穿過莊稼地的恐懼,但她還是去了。因為母親更知道,除了她用那樣的手段獲取的糧食,再沒有什麼東西能阻止我們因飢餓而發出的撕心裂肺的哭聲了。我至今記憶猶深的是母親出門前喚醒我照顧弟弟妹妹,是母親回來時那倉促的腳步,驚恐的喘息,和我能夠感覺得到的突突的心跳。直到淚水滴上鍵盤的此刻,我才真正明白,在我們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之後,母親的精神和肉體仍然隨時準備著為我們而犧牲的。
再一件事是父親去世以後。那一年發大水,父親留下的三間土房被大水泡倒了,這年我考上了初中。那時候我已經明白了我的家境,雖然心有不甘,但也做好了不去上學的精神準備。那時我主要的親戚里,沒有人支持我去上學,但母親力排眾議,讓我去上學了。並不是我的親戚們不好,姑,姨,伯,叔,舅,在我們生活困難的時候,都給過人們很大的幫助,但在那個年代,人們並不知道上學對於人生有怎樣的意義。而母親知道。65年二弟又考上了初中,實在是上不起了,母親誰也沒有商量,直接找到老師,讓老師把我二弟被錄取的事壓下了。母親為這事內心愧疚了一輩子,想起來就覺得對不起二弟。所以無論是讓我上學,還是不讓二弟上學,都可以看到上學在她心目中的位置。這在當時的農村,絕對是超人的見識了!
母親一生並不識字,但她深刻地知道識字的意義。大概是八幾年的時候,她突然說要學識字而且很上心,要求很強烈,我覺得也很好。我已經看到母親一天天老了,在擔心將來什麼是她的精神寄托,現在要學習,學得看能報紙了也行啊。於是就用兒子用過的課本,每天教她學幾個字,但實際上她這個時候記憶力已經嚴重減退。後來才知道那是老年癡呆症的早期表現,精神分裂,而精神分裂出現的幻覺,往往是內心埋藏最深的東西。母親的字沒有學成,但我教母親的識字盡了用心,這總算讓我對母親有了一分的補報。
母親越來越不能自理。最後幾個月裡,我就乾脆睡在母親身旁。正常的床很高,怕她摔下來,我把一個舊沙發打開,離地只有半尺高,我就睡在她旁邊。我知道母親已經去日無多,很想跟她說說話,但她這時已經不能清楚地對話了。這不能不是我一生的遺憾。我和母親雖然共同擔著一個家,但實際上我們母子交流並不多。母親是盡力挑起最重的擔子,有什麼難事,從來不給我說。我有什麼事情,也都是盡量自己決斷,不會把困難告訴母親。文革期間我就做小買賣,騎車子賣柿子,賣魚或是賣葦席。這事得偷偷摸摸,半夜來半夜走。那時家裡沒有鬧鐘,幾點起床幾點動身只能靠生物鐘。我每次醒來的時候,母親都已經把飯做好。我吃了熱熱的飯,再帶上乾糧,母親總是把家裡所能有的最精最純的乾糧帶給我。而我在外面,無論冬夏,無論寒暑,無論風雨,無論賠賺,進家總是只報喜不報憂,甚至連喜也用不著報,只要我平安回來,就什麼也不用說了。面對已經不能說話,甚至連我都認不清楚的母親,我只能默默地看著她。此時,我能想像我剛生下來時母親是怎樣看著我,母親卻無法知道我現在是怎樣看著她。
母親走了,商量後事怎麼辦。我說該有的都得有。要搭靈棚,管鄉親親友的飯,紙活音樂都得有。事實上我從理念上是反對這樣辦的。我經過了文革,自然也要受「極左」的影響,我從內心裡反對這些習俗。父親的墳我很少去上,理由是這些都沒用。母親當然不高興我不給父親上墳,但母親並不責怪我,只是笑一笑。以至在母親將要離開人世,還能夠想什麼問題的時候,她一定以為我在她死後不會給她經常燒錢化紙的,她曾經說過,這事有我三弟就行了。我以前那樣堅持,是發自內心的,因為我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而現在我決定這樣辦,也是發自內心的。因為不這這樣辦絕對無法寄托哀思。
靈棚搭起的時候,我一身孝袍守在母親棺前。肅穆油然生於心底。這種對母親的敬仰和哀思,是三鞠躬的草草無法比擬的。第二日晚是司靈,全體角色的親屬要向死者告別。我是長子,要行九扣九拜禮。一揖下去,然後長跪,扣首著地,然後再起。如是九次。這個時候,我知道了重複的重要。我從小養成了很強的獨立的人格觀念,哪怕最困難最危險的時候,我都不會給任何人低頭下跪。但眼前是母親的靈柩。頭是人的天,每一個頭扣地,也就是天與地接的時候,大概象徵著一個人生輪迴。母親的恩情,雖九死而不能報,母子的親情,雖九世而不能消。我不相信人生有輪迴,但我也希望有輪迴。來生母親可以不要我這個不孝子,但我必須要跟定我的母親。
靈車起動的時候,母親的親人們都失聲痛哭。這是母親真正的走出家門。長長的送葬隊伍走出村外。我穿孝服,戴麻冠,執靈幡。我是隊伍的核心,兩旁是兩列穿孝袍執雪柳的孝子。道錢飛落,哭聲震天。五路的送葬的路,心情走過的是幾十年。母親正走向她的歸宿地,這是她的心願。她不想死在城裡,我們是她最後的時刻用救護車把她送回來的。她要用木棺,我們給她用了上好的松木。她對自己的離世是有足夠精神準備的。提前好幾年,她自己已經選好了料,做好了裝老衣服,從鄉下搬到城裡,又從城裡搬到鄉下,她忘不了帶著的,就是她自己為自己縫製的裝老衣服。母親任何時候都是帶著希望向前走的,哪怕是走向死亡。事實上,母親也是個了不起的哲人。
我把靈幡插到她的墳上。回頭遠望,彷彿是母親在向我們招手。三天後圓墳,按習俗我把靈幡折下來,向東北方向邁一百步,然後扔在那裡。因為東北方向是母親的姥姥家。原來母系的親情也在連接著生死。
天明後我要去給母親燒紙,我想我到了墳上不會再哭。因為在寫文章的時候我已經又一次流乾了眼淚。
附:祭母文
吾等少時,嚴父見背。慈母年屆不惑,然以羸弱之身,柱立擎天,翼蔽孤幼。灑淚雨而伴孤燈,揮汗水而御驕陽。刻歲月於額頰,增白髮於鬢邊,又四十載之心血,待一朝之樹成,垂垂老矣。念慈母之恩澤,感天地之真情,故銘此文,以為永誌。 |